那年是一九七九年,一月,正逢臘月。
台中的風,濕冷得很,不像北方那樣張揚,卻會一點一點滲進骨頭裡。
舊司法新村的日式建築,在冬天總顯得特別安靜。木窗一關,聲音就被關在外頭,只剩夜風在屋簷下繞來繞去。那時我年紀還小,身體瘦弱,入冬後常咳,尤其夜裡,一聲接一聲,像要把整個胸腔都咳空。
那一夜特別冷。咳得狠了,連睡意都被趕走,只能縮在棉被裡,聽自己喘氣的聲音。屋外沒有車聲,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狗吠,提醒人這世界還醒著。
隔天早上,天灰得像還沒決定要不要亮。快近中午時,我聽見院子裡傳來一種不尋常的聲音——不是劈柴,也不是煮水,是甘蔗被放上炭火時,那種微微爆裂、慢慢出汁的聲響。
我探頭一看,是隔壁的馮爺爺。他已經過世很多年了,但那天的畫面,到現在還很清楚。他穿著一件舊外套,袖口磨得發亮,站在日式建築低矮的屋簷下,身旁擺著簡單的爐子,幾節甘蔗斜放在上頭。火不大,卻很穩。他沒有看我,只專心翻著甘蔗,像在照顧什麼脾氣古怪的老朋友。沒多久,他端著一個搪瓷杯走過來,裡頭冒著白煙。他把杯子遞給我,語氣很平淡,甚至有點生硬:「熱的,慢慢喝。」
沒有問我昨晚咳得怎麼樣,也沒有說這是治咳的偏方。只是一句「慢慢喝」。
那杯甘蔗汁很甜,但不是那種讓人一下子覺得開心的甜。熱過之後,甜味變得厚,變得沉,喝進喉嚨時,像是有什麼東西慢慢鋪開,把刺人的寒氣一點一點壓下去。
我坐在門檻上,小口小口喝著。蒸氣往上飄,模糊了視線,也模糊了時間。那天午后,我的咳嗽真的慢慢停了。不是突然好轉,而是像有人把聲音的旋鈕轉小了一格,又一格。後來很多年,我才明白,那杯甘蔗汁未必真有多神奇。
它暖的,也許不只是喉嚨。在那個醫藥不發達、感情也不善於表達的年代,大人們不太會說「關心」。他們選擇的方式,是把火生好,把甘蔗烤熱,然後在適當的時候,把一杯溫熱遞過來。不多說一句。馮爺爺就是這樣的人。話少,表情嚴肅,走路總慢慢的,像怕驚動什麼。但他記得誰家孩子身體弱,記得哪一戶冬天風口最冷。那一杯甘蔗汁,對他來說,可能只是舉手之勞;對我來說,卻成了整個冬天最暖的記憶。
後來,舊司法新村拆了,人也散了。馮爺爺走了,爐火熄了,再也沒人站在屋簷下烤甘蔗。可每到冬天,只要喉嚨一癢,我總會想起那個寒夜過後的中午——
日式老屋、低矮的屋簷、微微冒煙的甘蔗,還有一句沒有情緒、卻一輩子忘不了的話:「慢慢喝。」
有些人離開了,卻用一杯熱甘蔗汁,教會我們怎麼把日子撐過去。